靳秀萍|今夜,你可安好...
辣椒红了,中秋夜到了,我又一次想起了她。她似乎应该当奶奶了吧?!如今,她过得怎么样,我却无从知道。
那年我中师毕业,被分配到一个乡村小学任教。乡村的傍晚静谧空旷,偌大的校园就我一个人,同村和附近的老师相继回家了,我在门前的花坛呆坐着,看流云飘忽不定,直到余霞铺满西天。
那时候,家家种辣椒,开学刚好是辣椒红的时节,辣椒一斤一元钱,学校大多是民办教师,一个月几十元钱工资,他们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那几亩地上。
云是本校学前班老师,瘦高瘦高,碎发下一张俏丽的脸庞,她是行色最匆匆的一位。女人之间比较好相处,两周下来,我们已熟悉了。
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中秋节,我家距离学校有七八里路,灰暗的天色,空气中游离着的丝丝雨滴彻底阻断了我回家的念头。放学后,站在日渐清冷的校园,雾蒙蒙的天,湿漉漉的心。
她回学校来拿东西,我在她的邀请下走进了她家。一间半的房子,一个大炕占据了将近一半地方,靠墙是一个衣柜,地上倒满了前一天摘来的鲜辣椒。三岁的女儿看见妈妈回来直奔她而来。她哄女儿乖乖和我玩,就匆匆忙忙拿起袋子去地里摘辣椒了。整整半个下午,孩子都比较黏我,小姑娘指着一张照片说那是她爸爸。照片中的男人,个子不高,脸庞白皙,眼睛精灵有神,小姑娘告诉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。
傍晚时分,天放晴了,看着余辉下三三两两蹒跚归来的农人,听着羊咩、狗吠中夹杂着的农人的笑声,我心急如焚,可还是不见她的踪影,孩子已哭闹好几回了。月光洒下柔柔的清辉,喧闹的村庄逐渐趋于平静,远处,一个身影踽踽而来,是云!她披着一身月光拉着架子车,女儿疾步跑过去扑倒在怀中,她一手抱起女儿,一手拉着架子车走进院子,云麻利地把架子车上的两袋辣椒扛回屋里。在门外的脸盆里匆匆洗了一下手,在衣服上轻轻一抹。去厨房里端出了炒辣椒和两个馒头,让我将就着吃一点,她说你要不嫌弃就住我家吧。看到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,不忍心再去打扰她,可我还是留了下来。
晚上,我帮她一起绑辣椒串。知道了她丈夫在广州打工,在工地上搞预算,听说很赚钱。她告诉我,她们结婚之前,丈夫就在外面打拼,喜欢跳舞,鞋子的后跟常因跳舞而磨去很多。她说这话的时候,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幸福感,仿佛丈夫就站在她的面前。
我问她为什么不随丈夫一起到外面去打工?她说,干学前班这份工作,不知道有没有前途,如果有可能,她渴望成为一名公办教师,还真舍不得丢掉眼前这个泥饭碗。
那天是中秋,门外是清亮如水的月光,灯下是粗糙且异常干裂的手。这哪里是一双20多岁女人的手,那分明是久经风霜的农妇的手,难以伸直的手指,无名指和食指上裂满了无数的口子,指头黑乎乎的,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,用胶布缠着,与那俏丽的脸极不相称。看十一点钟过了,她示意我去睡觉,我不知道她是几点睡的,反正,第二天起来,地上摆满了绑好的辣椒串。
课间休息时,年长的同事劝她把丈夫叫回来帮上一把。她笑呵呵地说:“他已经多年没干过这个活儿了,肯定干不了!”
第二学期小妹跟我来读书,她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小妹住。
学校里她是最匆忙的,一年后,她们又有了一个儿子。这年秋天,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的丈夫。那是一张极度有优越感的脸,湿润的南方气候,将那张脸浸润得恰到好处,云和他在一起,黑瘦、苍老,这哪里像两口子?我从她丈夫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难以扑捉的冷漠。听说这一次他是被父亲硬叫回来的。她依旧匆匆忙忙,那双伸不直的手比原来更粗糙了。
辣椒红的季节,我离开了乡村小学去市里进修。一年后我去学校领工资,和她同龄的芳告诉我,云的丈夫闹着要离婚,我的心头猛地抽搐了一下,为什么?
“听说她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,是个理发的南方女人。”那天,我没有见到云,心情糟糕透了。
“她公公追到广州去,把那女的的牙齿都打掉了,可是她丈夫还是执意要离婚……”我们都为她愤愤不平,我想起她匆忙的身影,她柔弱的身子,为丈夫铺平了通往都市的道路,为他生儿育女,可她哪里知道,正是她的不修边幅,粗糙的手,一门心思扎根土地的实诚,和巴不得早点儿脱离土地的丈夫的隔膜在一点点加深,土地一点点拉伸着她们之间的距离,拉长着乡村与城市的距离,长期的两地分居,使得她们之间共同语言越来越少。都市闪烁的霓虹灯照得丈夫的心也光怪陆离起来,我们一遍遍地唾骂着她那个陈世美丈夫。
十年后的一天,我在镇街道一个鞋摊前遇见了她,依旧是齐耳的碎发,但眼角多了些许皱纹,一件宽大的格子上衣,俨然一个农村妇女。不等我张嘴,她就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起了她和丈夫的故事:“当初就应该和他离婚,人家现在的孩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,还在广州买了大房子。你说我不离还有什么意义呢?”她目光呆滞,似乎在对我说,又似乎在喃喃自语。
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。我问起她的近况,云说在县城租了房子陪女儿读书,丈夫每月给她的钱,仅够女儿的生活费。她自己靠打零工生活,男孩丈夫要走了。我再看她时,已两鬓微霜,比以前更清瘦了。她终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,也没有等到转公办教师的那一天,她作为代课教师时就被清退了,我拉着她的手在街道坐了良久。
前几年,我从一个亲戚那里得知,后来她主动提出了离婚。
又是一年辣椒红的季节,又是一个中秋月圆夜,你可安好?
靳秀萍
宝鸡市作协会员,作品散见于《时光捡漏》《芳菲随笔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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