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散文风】冬天的味道
文/李峰
初冬,走在村子外的土路上。这个季节的风,凛然而尖锐。村落空旷静谧,让人的思绪迷惘,陷入遐想。
路边的白杨清奇高逸,树枝稀疏而单薄。三三两两用枯树枝搭就的鸟窝,隐在高高树丫之间清晰可见,风一吹,摇摇欲坠。嫩绿的麦苗已经出落成了整齐成行的模样,行垄中洒落了黄褐相间的杨树叶子,凌乱且别致。地头的扁豆角,开出神秘的紫颜色,彷如在梦中遇见的样子。一段河堤穿插在大片的麦苗中,河堤上两边都是矮短枯黄的芭茅。中间稀疏长着一丛野菊,冬日的暖阳照在上面的露珠上,映射出花瓣晶莹的白,明亮而炫目。淡黄的蕊却是它最好的点缀。河堤的尽头有一个小庙,已没有了过去破败不堪的模样,重修成了红砖绿瓦的高墙大庙。如半月似的屋脊雕梁画栋。远远地能看见梵香缭绕,细听还能听见木鱼声。村里外祖母的青砖小屋却不见了,那棵歪脖子柿树还在。七八颗熟透的红的像小灯笼的柿子,把枝头压弯了。一群麻雀站在树枝上争吵不休。这里的一切还是熟悉的味道,童年的味道。
村子里新盖了好多房子,路也修葺一新,平整干净。这些之于我有点陌生,但这里的风没变,月没变,岁月一定会留下她原有的味道。村落,花影,以及外祖母的微笑,一切还没变,像印章一样在记忆中刻下烙印。我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子,她也望着我,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,默默无语,但彼此之间的一颦一笑都能心领神会。说不清,道不明。这些画面经常在我的梦里重复播放。是的,这里是外祖母曾经居住的地方,也是我童年经常呆的地方。
一个闲暇的初冬早上,我回到了外祖母的家。很近没有来这里了,这里的新鲜熟悉的场景,刺激着我的神经,懵懂间就像拿了一把钥匙,生生地把记忆的这把生锈的锁打开了。
在很小的时候,我就被母亲送过来了。我不知道他们为啥要把我送过来,并且一住就住了很久。而我的童年记忆,大半都是于外祖母有关的。
敏感脆弱的少年感觉了孤独,但却感受不到饥饿。我到现在都没法想象年少的我,那么的馋,那么的挑食。这也许是因为外祖母惯坏了我的味蕾的缘故吧。她总是变着花样的做好吃的,她知道我不吃葱花,吃饺子不吃饺子耳朵,最爱吃烤红薯和千层饼。她踮着小脚,吃力地从一口大缸里面舀面。
咱们晌午吃千层饼如何?外祖母一边用手巾擦了擦我流出的鼻涕,一边说。
好啊,好啊。我仰着头看着外祖母,那个。。那个我想吃甜的饼。
可是咱们没有糖了,过几天我给你买糖吃。现在你帮我烧锅,我的乖。
那好吧。我噘着嘴,坐在大锅前,画了一根火柴。点火烧柴是一个有趣的事情。
外祖母熟练地和面,发面,揉面。然后切成一个个剂子,用小杆丈擀平,刷上一层菜油,上面再撒上细盐,芝麻。然后折叠,再擀平,再刷油。最后一个个放在油锅里面,小火慢煎。不一会就能闻到一股焦香味道,馋的我口水都流出来了。这时候外祖母怕我烧不好锅,让我去外面玩。我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看着她干活。她穿着蓝色的偏襟大衫,腰里系着一方干净的围裙。宽大的裤脚,下面用黑布条缠成了绑腿。她银白的头发,梳理地一丝不乱,在后面扎成一个优雅的发髻。脚上穿着一双麻布棉鞋,麻利而整洁。
我好多次问外祖母,为啥把脚裹起来?为啥你的鞋那么小?和隔壁舅母的鞋子相差一大截?年少的我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。外祖母总是说,等你长大了就懂了。少年的思绪不会计较这些,因为有更好的玩意吸引着我。当外祖母做饭时,当外祖母扫地时,当外祖母在院子里浇花时,小小少年正在河堤上游荡。这里有好多好玩的,冬日的芭茅长着毛茸茸的尾巴,干枯而易燃。我会拿出火柴点着,听着噼噼啪啪的破裂声,好像过年放的鞭炮声一样让我着迷。火焰染红了河堤,也染红了少年的脸庞。通常这个时候,外祖母总是拿个竹棍,扭捏着小脚,颤颤巍巍的来撵我,我的乖啊,你真是个小疯子,烧着你可咋着啊。我偷偷地往火堆里扔一个红薯,拔腿就跑。第二天饿的时候,我就能在黑乎乎的火堆渣里面,找到一个热乎乎的红薯。河堤旁边还有一些楝树椿树,经常我会爬到上面,抓那些有黑色斑纹和红色斑纹相间的“花姑娘”,用竹签插上放在火上烤。不用放任何调料,都是少年最好的美味。
外祖母承诺的糖没有兑现,不过偶尔她也会给我油炸一些“糖陀螺”吃,但总不让我多吃。总之,年少的我,对甜味,有着异乎寻常的固执贪恋。屋后面的竹林里面有一个马蜂窝,估计有脸盆那么大吧。隔壁的小胖曾撺掇我说,那里面有蜂蜜,很甜的,比大白兔奶糖还甜。我曾经看见过他手里拿的大白兔奶糖,糖纸上面是一个蹲着的长着长长耳朵的白兔。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,拿个长竹竿就去捅。少年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,马蜂追着我咬,我哭喊着叫外祖母。看着一脸大包的我,外祖母心疼地只抹眼泪,我的乖,我的“小疯子”,你咋这么皮实?她揪了一把薄荷,放在嘴里嚼碎,然后涂在我的伤处。
少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,如果想安安生生的呆在家里,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事情。溜溜达达的我,有时候会顺着河堤跑到庙上,新奇这些涂着五颜六色的铜人石人,为何人们会在它们面前虔诚的下拜。烧上一根香,供上可爱的香蕉,苹果。我总是嘴角留着涎水看着这些贡品,但是没有勇气去拿。外祖母不知道啥时候过来了,拽着我就走,我能感觉她很生气,我能感觉我又闯祸了。
长大以后,我才知道外祖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。她最反感,最抵触的就是这些烧香拜佛的。她对年少的我说,听见没,再说一遍,不许来这里!这些石头是假神,是撒旦。哎呦呦。求主赦免我的罪,求主保佑我的乖平安。一路上,外祖母絮絮叨叨,神色严肃。什么是撒旦?我怯生生的问。撒旦嘛,就是大长虫。可不要去了,小心变出来咬你。外祖母吓唬我说。少年胆颤惊惊的,再也不敢去庙上了,再也不去偷贡品吃了。
外祖母每一星期有一天都要去村里的基督教会唱诗歌,她总是拉着我去,让我祷告,求神赦免,求神保佑。少年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,他总是惦记着河堤上的好玩的,偷偷地溜出去,一个人溜达在窄窄的河堤上。他总是去找好吃的。挖河堤上的茅草根,咀嚼可怜的甜汁。把开的繁复的勤娘子摘一大把,挑好看的夹在耳朵上。河堤下面的沟渠,上面长的草已经枯萎,平整的像一个温暖的毯子。我躺在上面,打一个滚。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一株蒲公英,风轻轻一吹,就像吹出来了一把把小伞,飘飘悠悠的飞向了远方。少年玩累了,乏了。在这个冬日的季节,在这个等着外祖母唱诗歌的午后,在这个隐蔽的河渠里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后来听说外祖母找我找疯了,一边找一边絮絮叨叨的埋怨自己,我的乖,我的“小疯子”,给你弄丢了我可咋对得起我的“兰”啊。兰是她的女儿,我的母亲。
直到我被母亲接回去,外祖母都没有兑现她的承诺,她给我糖的承诺。我有些许不满,但也没有表露出来。
我好像遗忘了外祖母的存在,以后的日子,上学,疯玩,结识好多玩伴,疯的时候依然还是外祖母的“小疯子”。但很多时候,我还是喜欢一个人玩,一个人找好吃的。糖我也已经吃了很多了,大白兔奶糖确实是很甜的,隔壁小胖子没有骗我。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去看外祖母,她一天天的更老了,走路也更慢了,有时候得需要一个拐杖。每次见到她,她总能从大衫前面的大口袋里面,变着戏法似的掏出来好吃的。唯独没有给我糖吃。我的外祖母,这个喊我“小疯子”的人,她再也追不上我了,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小手,去教会,去唱“哈利路亚”了。但是她总是还给我做千层饼,烤红薯,味道还是原来的味道。这个老妇人,这个喊我乖的外祖母,她一定是忘记了她的承诺吧。
以后的以后,我更少去看外祖母了。从于母亲的交谈中,我总还能知道她的讯息。她还是固执的一个人生活,身体越来越不好了。但她对着母亲絮絮叨叨。
兰啊,不要总给娃吃糖,他的虫牙都掉了好几颗了。
不要让他光一个人玩,都不合群,以后咋办?
记得让他放假了来看看我。哈里路亚,愿万能的神保佑我的乖。
……
可是我还是很少去看她,因为我有更有趣的事去做,有更诱惑的美食去吃。
有一天我正在操场上,一个人看着角落里开着的勤娘子发呆。母亲来接我,让我请假,说我的外祖母可能不行了。等我到那个熟悉的青砖小屋的时候,里面已经围满了人,人们低声地啜泣着。院子里面的歪脖柿树挂满柿子,麻雀在上面喧嚣,听得人心浮气躁。我的外祖母,那个喊着“我的乖我的乖”的那个人安静地躺在她的小床上,她的发髻还是干净而明亮的,那件蓝色的偏襟大衫,裹着她瘦弱的身体。她看见我进来,笑了一下,太阳透过木质的窗棱,屋子变得光亮起来了。那光照着她的干瘦的脸,圣洁而光芒。她已经说不出话了,嘴呜呜啦啦听不清说的什么。她用手吃力地在大襟前面的口袋里面掏着什么,用另一只手示意我走到她跟前。我一如往日一样的呆傻,站在她面前。我不知道伤悲,只有对生命即将离去的惶恐和无助。她拉着我的手,那是一个像枯萎树枝一样的手,布满老茧和岁月的痕迹。她在我手里放了一个东西,大白兔奶糖!是的,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大白兔奶糖,糖纸上画着一个蹲着的好看的大白兔。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,放下我的手,虚弱的喘着气,不再看我。看向窗外的一缕阳光。我也顺着她的目光,看向窗外的天空。我仿佛看见手里拿着的这个蹲着的大白兔忽然跳出了我的掌心。跳跃着,欢腾着,向天边的云跑去。小麻雀环绕着它,它们打闹着,快乐着。
这个小屋,这个庭院,这个村子,忽然安静了下来。风中弥漫着哀伤和甜甜的味道,我想,这一定就是属于冬天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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