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犁匠说不出此刻我的心情是怎样的
故乡那稻花的清香,是我无法忘怀的。 我的童年是在蓬安乡下度过的。在我的记忆中,故乡那个小山村是破破烂烂的。低矮的瓦泥房屋,门边一年一挂的春联,也总在风中飞舞、落尽,人们辛勤而穷苦,却也安居乐业,守着祖祖辈辈世世代代耕种的这一方贫瘠的土地。每到初夏农忙的时候,到处便是热闹一片,人们大清早就爬起来下地干活,一直忙到日落西山,才陆续而归。 我喜欢这乡下小山村,喜欢阳光毫无遮拦的照耀,喜欢山村里的鸡鸣狗叫,喜欢忙碌的声音和清新单纯的花香。那阳光那声音那气息让我体验到了童年真实的快乐。因为上学的年龄较早,都没来得及多体会农家的乐趣,但农忙季节和寒暑假期,却常常能给我许多补偿。于是帮着家里忙完活,一有时间便去了田边地头。看着眼前一片碧绿,心情也格外的好。 我的二舅是个老农,养着牛。每到农忙抢种之季,忙完自家的农活他就会去帮人家犁田地。那时村里的耕牛不多,大家都来叫二舅去给他家犁田,渐渐地二舅成了“犁匠”。二舅的牛是头黄牛,生得高大威猛,干活也有力气。二舅怕农忙下来,累瘦了牛,常常在深夜还为它上山割草打料。二舅说,牛就是他家的命脉,也是全村的命脉啊。 我喜欢看二舅赶着牛去犁田。那牛,干活踏实,任劳任怨,正如村里的人。 在那个青黄不接、萧条飘摇的年代,要是哪家误了播种和收割的时机,就有这一年全家温饱不济的可能。村里太落后了,有的家里都靠吃供应度过一个漫长的流年。 到了九十年代,村里的情况稍稍发生了些变化。村里的耕牛也多养了几头,“犁匠”也多起来。到了耕种之季,田野里,山坡上,忙忙碌碌的农人,吆三喝四,唱着山歌,洒一把汗水,换一年丰收,就不愁吃不饱,穿不暖。 忙过之余,那些“犁匠”们,就在门前的树下歇息着,喘一口气,衔支烟杆,哒叭哒叭地悠哉悠哉。我们在山冈上看到一块块黄斑、黑斑,就知道是那些牛们在觅草,一切都显得那样安详恬静。那些“犁匠”和牛呵,曾是村里最壮美的风景。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县里中学教书,趁五一的假期回家去,正是收麦插秧的时节。下了车还要走一段山路。几年之间,没想到山村的变化着实让我吃惊。已然没了低矮的瓦泥房屋,一楼一底的小洋楼到处可见,山村公路也通了,有线电视、电话网络也走进了这样的一个小山村。空气依然清新逼人,只是依稀难见农人忙碌的影子,田地都荒芜着,衰败得到处是野草,在风中招摇。 我遇见了二舅。他老了,老得眼睛都花了。 我问他家的牛呢,他说,牛,没多少用处啦,昨天才卖掉。村里的耕牛,几乎都买了,卖给屠宰场了。 二舅说,村里有劳力的人都跑了,到外面务工去了,就剩下老老小小的,守着一堆屋。如今家家户户都剩着几年前的一仓粮,新收的粮食,就卖了换点钱。可现在大家都说,辛辛苦苦种的粮食,卖不起价,一年下来,还抵不了种田的化肥钱,就都不种田了。不种田,这牛还留着干吗?! 村东头杨大伯的那家铺子,是个打铁铺,往年都铸些锄头镰刀的农具,如今也关门了。两个孩子要读书,每年学费都上千,没有了生意做不下去了。还好,他有的是气力,就去了重庆码头做挑夫。二舅叹了声气:“外出的人都挣了不少钱,修房盖屋买家具……唉,二舅老了,不中用了,没力气啦,就只好看着这一亩三分地。也好,饿不死也撑不死。” 我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脸,那是张又老又干瘦的脸,没有表情的脸。二舅是村里较早的犁匠,如今全村的犁匠都卖了牛,二舅又成了村里最后的犁匠。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我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,或许生活让他早已接受了这一切的改变,根本就无须安慰。 二舅摇了摇手,冲我笑了笑,扛着锄,颠颠簸簸地去经营他那“一亩三分地”。 看到村里清静到死寂的景象,我又想起从前的忙碌热闹,想起了那些牛。是的,村里比以前富裕了,但我却无法高兴起来。我想了很多,说不出此刻我的心情是怎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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